在2025上海国际花展之“花开新天地”（黄浦展场）现场，伫立着一只“飞翔的鸟”。那是来自杨浦区创智社区的79岁老人常家卫特别为此次展览创作的风向标。
而在不远处的杨浦区创智农园现场，一年一度由四叶草堂发起的“社区花园节”也拉开了帷幕。几位青年建筑师、规划师、设计师在其支持下专门策划了一场展览，记录“风向标爷爷”常家卫的故事。
他们口中的“常叔叔”有何特别之处？他的故事何以吸引年轻人，可以为当下的社区营造带来哪些启示？记者采访了本次展览的策划人、青年建筑师熊子超、郑露荞。
没有真正的普通人他只是尚未被点燃而已
上观新闻：你们是在什么机缘下认识常叔叔的，又是出于怎样的原因，想到要策划这个展览？
熊子超：创智农园位于杨浦区五角场街道，是上海首个位于开放街区的社区花园，因探索社区花园的可持续理念与营造机制，在上海小有名气。
我和我的搭档郑露荞曾在同济大学求学，2019年到2020年间是我们和创智农园（以下简称“农园”）互动最多的两年。疫情之后，我们听说了常叔叔的故事，见到了常叔叔亲自为农园制作的风向标。随着对他的了解逐步加深，我们发现，常叔叔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普通人。
上观新闻：你们为“普通人”加上了“特别了不起”这个修饰词。
熊子超：没错。常叔叔名叫常家卫。2019年一个普通的秋日，他骑自行车路过农园。那时天色已晚，花园里开着的白色喇叭花，一下子就吸引了他。得知农园的创办初衷和自治模式后，常叔叔不仅隔三岔五地来为自己种下的花浇水、养护，还常常来帮农园举办的儿童活动拍照。
2021年前后，农园里摆着一个不会动的风车模型，常叔叔决定以自己非常喜欢的不锈钢碗为原材料，制作一个名为“四叶风轮”的风向标送给农园。此后，由于每一次的风向标作品都大获好评，这一下子激发了常叔叔的自信心和创造力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。
很快，他以七色花的童话故事为灵感制作了“七色花”风向标，以蒲公英为灵感制作了“蒲公英”，受到竹蜻蜓的启发制作了“天堂鸟”，还有为睦邻门创作的“心向光明”，直径超过1米的“野子”，以一种深海怪鱼为原型的“蓑鲉”……
现在农园里已经有7个常叔叔制作的风向标。他基本保持了每半年一个的创作速度，而且每一个风向标都不一样。每当微风拂过，风轮轻轻转动，风向标都会指向风吹来的方向，整个花园顿时灵动起来。
后来有了名气，其他社区也邀请他去创作风向标，如浦东的东明社区、黄浦的新天地等。自此，他有了一个充满诗意的称号——“风向标爷爷”。
郑露荞：常叔叔今年79岁了，从五年前在家里做风向标开始，老伴总唠叨他，每次都说“你快八十了，这是最后一个了哦”。
我们去过常叔叔家里，那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，朝南是卧室，外面是一个几平方米的小天井，那就是常叔叔工作的地方。遇到需要金属切割的时候，因为声音很吵，他只能等老伴不在家时才“偷偷”干。老伴回家之前，必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。
常叔叔的身体不大好，嗓子痛的老毛病有好几年了，由于整天忙着做风向标，也没空去检查。今年他又有两个风向标要完成。上个月，他终于抽空去医院做了检查，去拿报告之前，他和我们说“就算是生病了，也要把这个风向标完成”。他对风向标的热情与挚爱令人印象深刻。
同济大学刘悦来教授曾说，常叔叔是一位邻居艺术家和发明家，在他身上，看到了普通人惊人的创造力。而从我们的视角来看，风向标的意义不止于个人创作，而是一个普通人被激发成为社区行动者的故事。这种公共精神应该被更多人看到。正是由于这个原因，我们在去年就萌生了为常叔叔办一次特展的想法。
“四叶风轮”（左）与“七色花”
以一种深海怪鱼为原型的“蓑鲉”
直径超过1米的风向标“野子”
鸟型风向标“丑小鸭也有春天” 以上均常叔叔作品
年近八旬的他和我们属于同一个时代
上观新闻：这次的“风从那边来”特展包括五个部分，分别是4个由常叔叔制作的风向标、同名纪录片《风从那边来》、风向标制作工具、豆本“常叔叔的故事”、AI智能体“风向标爷爷”。常叔叔今年79岁了，包括你们在内的策划人才二、三十岁。走近常叔叔做访谈、拍纪录片、筹备特展的过程，给你们带来哪些新的启发？
郑露荞：在这次深交之前，我们对常叔叔的印象就是一位心灵手巧、富有创意的热心居民。等真有机会到他家做客、拍摄他的生活现场和制作风向标的过程，我们发现，在他的身躯里还住着一个有趣、温暖的灵魂。
还记得去他家做访谈的那个下午，常叔叔为了拉近距离，邀请我们为他的作品“生产”零件。其实就是请我们喝饮料，然后留下饮料罐给他后面制作风向标时使用。他为我们播放他年轻时爱听的音乐，展示自己珍藏的唱片，还专门留1个小时，用铁丝和矿泉水瓶制作了一个风动装置，让我们可以拍到他工作的真实场景。
他会让你感觉自己得到了体贴的照顾，帮助你很快地融入他所生活的环境。在他营造的氛围下，初来乍到的紧张感消失了。于是，纪录片的拍摄成为一件自然而然、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今年3月，四叶草堂联合建筑师熊子超、郑露荞，规划师郑超，为“风向标爷爷”常叔叔策展。图为策展团队正在与常叔叔（左）沟通布展方式。
上观新闻：常叔叔的待客之道，其实也体现了他对生活的热爱。
郑露荞：是的。也因为有这份热爱打底，当他叙述过往的时候，年轻人与老一辈长者之间常有的“代沟”或“疏离感”没有在我们和常叔叔之间出现。
因为专业背景关系，我研究过历史街区、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。过去我们常常感慨如今很多人对历史文化遗产不够珍视，但在常叔叔身上，我们看到了他对历史记忆朴素而真挚的情感。
比如，在正式搬离原先居住的里弄房子之前，他会切割一小块地砖，收藏到新家中。当更多人迫不及待地离开老房子，弃之如敝屣时，常叔叔不仅把老房子的门牌珍藏了下来，还把它安装到了新家的墙壁上。
常叔叔的行为背后是他的历史观。我们多么希望在更多历史保护街区有更多像常叔叔这样的主体，带着一种珍惜的眼光，去铭记属于自己的历史记忆。也只有涌现更多像常叔叔这样的人，我们的历史才可以以一种活泼的方式代代传承。
熊子超：常叔叔不仅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，他好奇心很强，学习能力也很强。他对年轻人使用的任何新鲜设备都很感兴趣。
因为他嗓子不太好，我们制作了他的“AI分身”，带到展会现场，代替他回答现场观众的提问。没想到常叔叔对这个“AI分身”非常满意，拿着它到处请人问自己的“AI分身”问题，乐此不疲。
很多时候，我们觉得年近八旬的他和我们属于同一个时代。通过和他的交流，我们愈发感到代际平等交流的可贵。老一辈的故事是值得被讲述、被倾听的。
像常叔叔这样的普通人，不仅是时代发展的见证者和亲历者，也是历史的一个书写者。只要我们愿意去倾听、交流，一定会有更多活生生的历史来到我们面前，为我们的策展和社区营造带来新的启发。
从2021年开始，常叔叔开启了与创智农园和风向标的缘分，基本保持了每半年一个的创作速度。图中的风向标犹如飞翔的鸟，受邀在2025上海国际花展黄浦展场展出。
社区策展的精髓是协商与共创
上观新闻：有人可能会说，对社区策展而言，遇到像常叔叔这样有趣、有爱、特点鲜明的采访对象，有“捡到宝”的感觉。做这样一个面向社区的展览，对你们来说，最大的挑战是什么？
熊子超：我们俩都是建筑师，郑超是规划师，还有一位合作伙伴肖晓文是四叶草堂的景观设计师。对我们来说，这样规模的一个社区策展项目，它的最大挑战在于不确定性。
比如，为了使这一次的展览更形象地传递常叔叔作品的神韵，我们将农园门口闲置多年的一辆三轮车，改造成了一架名为“追风号”的双层翼飞机。因为它，一个让普通人梦想飞起来的流动展厅初现端倪。
但创意提出伊始，就有人担心这“飞机”尺寸这么大，花园节之后如何安置？常叔叔会喜欢它吗？它到底是一次性装置，还是可以重复利用？
令我们没想到的是，常叔叔第一次看到这个提案便十分兴奋，迅速加入到“追风号”的共创中。最终，“追风号”成为了可以流动的一平米展厅，持续挖掘着社区中更多的“常叔叔”。
建筑设计会有任务书，但做社区策展没有任务书，需要我们在社区的语境中，在与居民的交流互动中挖掘故事、发现魅力、确定构思，在协商共创中找到最合适的解决方案。
“追风号”被骑出了农园，驶向了附近的街区。当在农园长大的少年家禾骑着“追风号”，常叔叔紧随其后、小心看护时，大家仿佛看到了两代人的“社区接力”。
郑露荞：事实上，这样的工作方法我们也是在实践中沉淀下来的。
2021年秋天，由我们策划的“诗歌单行道”投影装置作品，在杨浦区四平路1028弄落地。此前，我们还在大学路上策划过“发生便利店”开幕展，展品包括用类似工作方法实现的“人行道诗集”。这些装置或展览，让街道成为了社区融合的平台和讲述社区故事的舞台。
如今回过头来看，所有的社区策展项目都仿佛是未完成的作品。是大家的共创，让这些未完成的作品，逐步成为一个个无限接近理想的状态，最终实现了我们“用生命影响生命”的初衷。
衷心希望我们未来还有机会延续这样的主题，使之成为社区多元主体走近彼此的契机。让更多普通人在社区中感受艺术、参与共创，获得自我成长的机会。
在这次展览的最后，经刘悦来教授的提议，我们把“追风号”骑出了农园，驶向了附近的街区。当在农园长大的少年家禾骑着“追风号”，常叔叔紧随其后、小心看护的时候，我们看到了两代人的“社区接力”。
如果说，常叔叔的一次次创作是热爱生活、热爱社区的体现，那么，当这种精神的力量传递给更年轻的一代，我们相信，未来的社区一定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永续的动力。
熊子超：看到这一幕，大家都挺感慨的，觉得在社区，最有魅力的始终是普通人的故事。
未来我们的社区策展将继续深挖普通人的故事，并尽可能融入参与式艺术和可持续发展的理念。
我们希望通过可持续项目运作机制的构建，让更多人参与进来，进而使得这些普通人的故事可以鼓励更多人、让更多人的梦想飞起来。
2021年，“诗歌单行道”在鞍山新村落地。光线投射到地上，化成一行行诗。忙碌了一天的白领和学生就这样踏着诗句，步行回家。\n均受访者供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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